千年不死以色列 (8-9)

8

伯利恒是耶稣诞生的地方。虽然距离耶路撒冷仅半小时车程,却已属于巴勒斯坦人的治地。到达时正遇上伊斯兰教祈祷的时间,就在市中心的圣诞教堂附近,伴随着大喇叭里浑厚的男中音,上百位穆斯林齐齐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地祷告。这情景真让人感叹不已。

圣诞教堂位于耶稣出生的马槽所在地伯利恒之星洞遗址之上。为了看那星洞一眼,我们至少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我们本身不是基督徒,对于那遗址的真实性也颇感怀疑,可是已经排到一半又很难放弃。只好叫苦连天地慢慢向前移动着。平时已经如此热闹,很难想象每年圣诞节前夕这里又是怎样惊人的景象。

好不容易出了圣诞教堂,趁着天色未晚,我们赶紧奔向附近的巴勒斯坦难民营。

难民营的入口大门上方是个巨大的钥匙标志。以色列于1948年建国后,埃及、外约旦、叙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等五国联军立即从三面向犹太人控制区发起了进攻。以色列是第一次中东战争的赢家,然而近100万巴勒斯坦人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流落到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和附近的阿拉伯国家。他们匆忙离开的时候,往往来不及收拾东西,只带上了家里的钥匙,以为不久后就能重返家园。谁知这一走就是六十年。家也许就在半小时车程外的耶路撒冷,可是再也不能回去,只能攥着钥匙默默眺望家的方向。

对于难民产生的原因,阿拉伯方认为是犹太人驱赶造成的,以色列则认为是阿拉伯联军要求阿拉伯人撤退的结果。难民们颠沛流离,生活无着,成为战后中东一大难题,中东从此成为一座活火山,不触即发。

和想象中的不同,难民营并不是一副颓废脏乱的景象。除了隔离墙附近堆得如小山高的垃圾场,这里的道路和房屋都很整洁,白色小楼房的阳台上还有鲜花怒放。青少年和孩子们都在外面三五成群地玩耍,衣着干净,眼睛明亮。虽然好奇心旺盛,他们却很有礼貌,看起来绝对不像那种平时不上学,成天向以色列军车扔石块的愤怒青少年。他们用仅会的几句英语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而我只能用刚学的几句阿拉伯语现学现卖:“你好。你叫什么名字?”结果被问到的每个男孩都叫“穆罕默德”。。。阿拉伯人对这个名字还真是情有独钟。

尽管生活条件看起来并不差,高高的隔离墙却仍然是触目惊心的存在。听说它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柏林墙。墙上是五颜六色的涂鸦,抒发着巴勒斯坦人无法重归故土的愤懑情绪。隔离墙边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高高的塔楼,上面估计有以色列狙击手随时待命。我又想起了村上春树那个关于高墙和鸡蛋的比喻,用来描述这种对比实在是太贴切了。

以色列之行前我用心做了功课,连美国前总统卡特的那本《牢墙内的巴勒斯坦》都特地拜读了一遍。然而对于以巴冲突,我还是感觉矛盾,不知该如何评说。国际上把绿线以外称为被占领土,这就是说国际上认为这土地是阿拉伯人的。以色列在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占领了数倍于自己领土面积的阿拉伯土地,又以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坚持以暴治暴,常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因而能在四面楚歌中安然屹立半世纪而未致倾覆。如此强势的以色列如今在国际上受到千夫所指。然而面对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杰出的以色列历史学家埃班在联合国的演说指出,尽管以色列先动了手,但之前制造事端,企图把以色列赶尽杀绝的正是阿拉伯国家,他们不承认以色列生存的权利。“铁娘子”梅厄夫人也发表过这样的言论:“以色列有两个选择:遵守国际道义来争取国际同情,那是死的以色列;受国际唾骂谴责,是活的以色列。为了活下去,什么压迫不压迫,什么国际舆论,都不必去理会。”虽然字句锋利如刀,却也实在是血泪之言。

某程度上我能理解这种言论。在穆斯林眼中,现代以色列是欧洲种族灭绝的产物,原本是基督教的罪过,结果却是在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上建立了犹太国家,因此这一地区整个20世纪的历史基本就是一部穆斯林抵制和反对犹太人移民和建国的历史。自打以色列建国开始,这一地区就先后发生了五次中东战争,其中至少有三次是阿拉伯国家主动挑衅。处于群敌包围之中的以色列,也只有以暴治暴才能生存下去。然而,使人闻风丧胆的军事成就引发的是新一轮的报复和反报复行动,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是,如果说此行之前我对以色列还怀有某种程度的同情,在看到难民营和隔离墙之后,我心中的天平几乎是完全地偏向了巴勒斯坦一方。并不是说巴勒斯坦难民的物质生活条件有多差(虽然听说加沙地带的确是人间炼狱),而是精神上太屈辱,太压抑,太没有尊严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以色列人和外国游客一批批进入伯利恒参观游览,又一批批地乘坐巴士离开,而自己却不能越过那道高墙,只能在以色列士兵的枪口下,默默眺望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眺望家的方向。

我们因为没有跟团,出城时大费周折。沿着隔离墙在黑暗中绕了一大段路,才隐隐看见出城检查点的灯火。通过检查点时,又要像犯人一样拿着自己的证件,经过一个又一个手持冲锋枪的以色列士兵。等待的时候,排在后面的一位老人和我们攀谈起来。我们本以为他也是游客,没料想他苦涩地一笑:“我住在耶路撒冷,这次是来探望亲人的。”见我们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他立即解释:“我有特别许可证。”我们三人当下默默无言,心中却震荡不已――一堵隔离墙,多少辛酸泪!

我为巴勒斯坦人感到心痛,不仅因为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还因为他们自治政府的无能低效和官僚作风。在境外巴勒斯坦难民营中诞生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根本没有领导以色列境内巴勒斯坦人的足够威信。巴解自治政府缺乏社会管理能力,历史上松散的组织和产油国给予的高额资助又使得一些巴解官员养成了肆意享受的习惯,住着五星级酒店谋划反以活动。阿拉法特曾发动全民大起义,可是他的妻子却常年在巴黎养尊处优。据巴勒斯坦政府自己公布的数据,巴政府每月汇给阿拉法特的妻子10万美元。甚至起义前,阿拉法特担心自己会随时在法塔赫内部被火并掉,于是从自己的瑞士银行秘密帐户转给伊拉克的萨达姆1000万美元,作为日后逃跑的铺垫。2004年,阿拉伯方面的报纸更揭发出一件令全世界感到震惊的事:尽管阿拉法特严厉谴责以色列修建隔离墙,但以色列用来建墙的水泥却是由阿拉法特的公司倒卖给以色列的。

几十年间,以色列已经在绿线之外的被占领土上建起了一百多个犹太人定居点。犹太人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建房,巴勒斯坦人当然强烈反对,愤恨之极。可现实却是被占领土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由巴勒斯坦人建起来的,甚至隔离墙也是由巴勒斯坦人建造的。许多巴勒斯坦人为自己能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份工作而庆幸。当面临民族意识与个人生存的选择时,他们被迫选择了生存。

 

这趟难民营之行,我们还特地去拜访了一个巴勒斯坦人开办的文化学校。说是学校,其实更像是个社区文化中心。因为里面有个女子健身房,很多巴勒斯坦主妇们也常常来到这里,一边锻炼,一边聊天社交。学校的负责人是Abusrour博士,他把我们当贵客一般请进他的办公室,搞得我们颇有点不安,生怕占用了他的时间。

Abusrour博士是个令人尊敬的理想主义者。他在这个难民营出生长大,后来去了巴黎留学。在巴黎待了七年后,他又回到了养育他的这片土地。“那么坚决地回来了,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拯救巴勒斯坦”,他笑着叹一口气,摇摇头,似乎在感慨当初的年少轻狂。回国后他先是在一个大学教书,虽然生活无忧,可是毕竟觉得和理想相去甚远,于是毅然辞职,开始在一些慈善机构工作,不领工资。“没有钱,生活也很困难,做了一两年吧。。。”他平静地说。后来他来到了这个学校,因为有资金的支持,学校运转比较顺利,工作内容他自己也很喜欢,于是一直做到现在。

学校的宗旨是“beautiful resistence”(美丽的反抗)。我看到走廊上贴着印度圣雄甘地的照片,想到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觉得和“美丽的反抗”还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Abusrour博士给我们放映了一段影片,影片介绍了“美丽的反抗”的具体内容,比如教授孩子们摄影、摄像、戏剧表演、舞蹈、传统手工艺品制作、英文、电脑,建立图书馆,举办文化展览,上演话剧,为村民提供医药服务等等。目的是为此地的巴勒斯坦青少年提供文化艺术的培训,把他们从战争和暴力的沉重气氛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得以享受诸如阅读、艺术、戏剧之类的和平活动。Abusrour博士说,他们想通过这些努力,让世界看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鲜活的巴勒斯坦,而不只是受害者的形象和被屠杀的数字。巴勒斯坦的孩子,同样聪明活泼,有想象力,有创造力,他们是巴勒斯坦的未来。

我记得诗人北岛随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访问巴勒斯坦时曾经对阿拉法特说,希望不要把仇恨和冲突写进教科书里。而在Abusrour博士的学校里,我同样看到了巴勒斯坦有识之士在这件事上的努力,善莫大焉,功德无量。美好的文化艺术可以超越国界,超越意识形态,超越仇恨,超越身份背景,在人们的心中点燃爱与良知的火种。难怪这里的孩子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阴郁和戾气,落落大方,一派天真自然。

 

9

 

特拉维夫完全令人惊叹。

看过耶路撒冷后,本以为这已是以色列城市的精髓,谁知特拉维夫又给我们以崭新的惊喜。

我的gay蜜在得知我要去特拉维夫时,羡慕得死去活来:“特拉维夫!听说那里是gay的天堂!”

我当时只是满心疑惑――犹太教。。。对同性恋宽容吗?

到了那里才发现,特拉维夫是一座自由宽容,充满活力的城市。虽然犹太人是绝大多数,可是大街上连带着犹太小帽的男人都没看见几个,宗教观念可谓十分淡泊。我们刚刚到达就感觉有点错乱――如果不是超市里找不到猪肉,我们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欧洲。旅店旁边的酒吧通宵狂欢热闹非凡,姑娘们尽量裸露身体的皮肤,情侣们肆无忌惮地当街拥吻。。。虽然耶路撒冷的新城区也非常时髦现代,可还是无法与特拉维夫相比。也许是因为远离了宗教那神圣却不乏沉重的氛围,这里有一种。。。自由的气息。

满街都是充满个性的商店和咖啡店,年轻人全身上下都是欧洲时下最潮的打扮,餐厅里的菜式大多是结合欧洲风味的改良版新式以色列菜,失败的非常失败,成功的则特别成功。集市里的蔬菜水果漂亮得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美的石榴。早就听说以色列的农业种植和养殖技术是世界一流,水果蔬菜鲜花大量出口,素有“欧洲冬季厨房”之称。和邻近的阿拉伯国家相比,以色列是开满鲜花的沙漠。

《圣经》里曾经称以色列为“到处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然而马克吐温在19世纪来到这里时却失望地发现了一片满目疮痍的不毛之地,他把这里描述为“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 英国1948年撤离巴勒斯坦后,给以色列临时政府留下了一片混乱的经济。战后整个国家空白一片,生活非常艰苦。漫步于如今富裕发达的以色列城市,真的很难想象,就在60年前,全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在帐篷里。然而凭借双手和智慧,犹太人又成功地把“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重新变成了流淌着奶和蜜的乐土。短短几十年间,以色列从一个依靠农业和低技术含量工业品的国度一跃而成为高科技产业强国,如今以色列的生活水平已可与西方发达国家媲美。看着这一切,我总是感慨地想:哪里还需要什么“弥赛亚”呢?犹太人的勤劳和智慧便是这个民族的救星啊。

犹太人大概是最重视知识的民族。他们认为,与财物不同,只要人活着,知识就不可能被人抢夺走,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塔木德》里也说:“宁可变卖所有的东西,也要把女儿嫁给学者;为了要得学者的女儿,就是丧失虽有的一切也值得。”我们在以色列并没有和当地犹太人有过太多的接触,可是寥寥数语中已能感受到他们的见多识广和热爱游历。刚到特拉维夫的旅店时,前台的小姑娘说:“你们是中国人啊?这么巧,我昨天刚从中国旅行回来呢!”就连在街头的小咖啡店里,年轻的侍应生也说:“我下个月要去中国学习中医。。。”

 

特拉维夫最吸引人的当然还是阳光海滩。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海水和沙滩绝对可以与希腊一较高下,远远胜过欧洲的意大利和马耳他。在以色列的最后一天,躺在沙滩椅上看着海水拍打沙滩,一波接一波,我忽然很庆幸以色列之行是在美丽宁静的海边结束,因为从来没有哪一趟旅行如此令人疲惫。这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心累。从机场的安全检查到半夜的枪声,从耶稣的受难之路到巴勒斯坦的难民营与隔离墙。。。以色列和犹太民族像是一团无法看透的迷雾:从两千年的流离失所到奇迹般地重回锡安山;从曾经打不还手忍辱负重的弱者到如今笑傲群雄的军事强国;从被别的民族迫害到迫害别的民族;从被国际舆论普遍同情到在国际上受千夫所指。。。

“我们曾在巴比伦河边坐下,一想到锡安就哭了”,沉默的锡安山看尽了以色列的前世与今生。只是犹太民族精神遗产中一些特别珍贵的东西,也许也永远地遗失在了这漫长的充满血与火的转世之路中。

也许上帝安排给犹太人的角色本来就是矛盾的。他们既是“上帝的选民”,又因罪被上帝所惩罚,使得圣殿被毁,整个民族流落四方。而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如今的以色列国也有许多矛盾之处:明明是以共同信仰为力量团结起来战胜重重逆境而建立的国家却并不奉犹太教为国教,国内不信教的犹太人占了大多数;国家对外的形象一贯强硬,对付阿拉伯人绝不手软,然而国内政治却十分民主,新闻言论完全自由,很多政党和平民都主张“和平运动”,甘愿放弃部分土地,以土地换和平,允许巴勒斯坦人成立自己的国家。。。。

世界太大,问题太多。我不知道以巴问题将如何解决,因为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后退。人类多么贪婪,难怪大卫王都说I shalt not want

爱因斯坦说过,犹太人在压迫中辉煌起来,在敌意中发达起来,根本原因就是犹太人利用了敌人的力量,使整个犹太民族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可是如今地位转换,巴勒斯坦人又能否利用敌人的力量重新创造奇迹呢?

很多问题的答案,也许早已在《旧约》里埋下了伏笔: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终于写完了!真是又臭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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